黃山筆筒是友人的贈物。它記載了當年未能應邀遊歷黃山的遺憾,承載着對徽州的念想,魂牽夢萦多年。
黃山留念,1981年10月
終于,尋夢在深秋時節。
登臨黃山,遠峰蒼茫黛青,近山怪石嶙峋。
黃山松千姿百态,俯視古徽州大地。
徽州是歷史地名,古稱歙州,又名新安,轄六縣:歙縣、黟縣、休甯、祁門、績溪、婺源,府治在今歙縣徽州古城。
現今績溪屬安徽宣城市,婺源屬江西上饒市,其余屬安徽黃山市。
遊走在徽州大地老村古鎮,任憑長長畫卷徐徐展開眼前。
黃山市徽州區呈坎村
遠山飄入雲端,近樹跌落湖面。一簾幽幽煙雨,勝似夢中江南。
淡墨輕岚,水暈墨章,空靈含蓄,褪盡鉛華。莫非宋代山水長軸遺落天地間無人收起?
南湖·黟縣宏村鎮
端詳素雅的粉牆黛瓦,聆聽黑與白的對話,有如欣賞宋詞韻味,柔美婉約似“楊柳岸、曉風殘月”(柳永)。
黃山市徽州區呈坎村
黟縣西遞鎮
仰望傲立的馬頭牆,那翹首長空的雄姿,恰似“會挽雕弓如滿月,西北望,射天狼”(蘇轼)般恢弘雄放。
蕭江宗祠·婺源縣江灣鎮
秋風,飄零了楓樹,吹黃了楓葉。
秋韻,是萬物歷經冬枯春萌夏盛之後的盡情綻放。
古人詠秋,有老病孤愁時杜甫的無奈:“無邊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滾滾來。”有感歎身世的李清照哀婉幽怨:"莫道不銷魂,簾卷西風,人比黃花瘦。”有感傷離别的柳永悲秋“多情自古傷離别,更那堪,冷落清秋節!”也有辭官卻不消沉的龔自珍豁達:“落紅不是無情物,化作春泥更護花。”更有被貶谪仍樂觀進取的劉禹錫豪放:“自古逢秋悲寂寥,我言秋日勝春朝。晴空一鶴排雲上,便引詩情到碧霄。”
不知今日讀書郎如何詠秋?任憑秋陽燦爛出一地黃葉。
黟縣西遞鎮
走進農家小院,沏一壺祁門紅品味清醇茶香,來一盤臭鳜魚感受厚重滋味。
登樓俯視。一灣清波宛如玉帶,兩岸屋宇高脊飛檐。
推窗眺望。高牆疊瓦濃淡相宜,山林秋色五彩斑斓。
隐約傳來稚嫩的歌聲:“十三四歲少年時,告别親人跑碼頭。徽州徽州夢徽州,多少牽挂在心頭。舉頭望月數星鬥,句句鄉音陣陣愁。前世不修來世修,轉世還要生徽州……"
民謠唱出徽州人離别徽州,夢回徽州,牽挂徽州的濃濃鄉愁,聽者不禁為之動容。
細看丹青妙手揮灑自如,尺幅畢現市井風情。
婺源縣李坑村
靜觀年青工匠刀功了得,雕镂盡顯精湛技藝。
李文進府第·婺源縣李坑村
擡眼門罩,石雕精美。其題材之多樣、圖案之精致繁復,實為建築奇觀。
室内木雕琳琅滿目。額枋雕刻有農夫、樵夫、官人、水牛、渡船、房屋、松樹等等,人物神形兼備,生動有趣。旁邊的斜撐(雀替)是镂空的老官人。
階梯欄闆的剛毅石雕與隔扇門的溫潤木雕剛柔並濟,相映成趣。
那是詩人戴望舒筆下“一個丁香一樣地結着愁怨的姑娘”嗎?她穿越《雨巷》來到寂寥的後花園,獨坐樹下捧書閱讀。
徽州人崇文尊儒,宋元以來就是全國最多書院的地區。
兩百年歷史的宏村南湖書院又稱“以文家塾”,是皖南保存最完整的宗族書院。
南湖書院·黟縣宏村鎮
大戶人家在明廳懸挂字畫,有古樸文雅之風氣。
400年前明朝戲劇家湯顯祖(1550-1616年)在窘迫之時回絕了友人之邀:“一生癡絕處,無夢到徽州。”
湯顯祖是有夢之人。其傳世之作《牡丹亭》《紫钗記》《邯鄲記》《南柯記》皆有夢境,故有“玉茗堂(湯居所)四夢”之說。
有夢之人何以“無夢到徽州”?
徽州古城鬥山街有幾戶看似門罩實為牌坊的大門,其中一戶是建于清順治七年(1650年)的水磨青磚砌築。
旁邊銘牌說明是黃氏節烈磚門坊:“童生吳沛,英年早逝,妻黃氏絕食而死,以示節烈”。
另一戶的銘牌說明是“葉氏貞節木門坊”,無建成年代。
簡陋中透漏出窘迫無奈,寒碜里見證了凄風苦雨。
不自覺地,我腦海浮現《牡丹亭》杜麗娘的形象。湯顯祖塑造了封建社會一個敢于追求幸福的女子形象。
做夢都沒有想到去程朱阙里徽州的湯顯祖自嘲為“癡絕”,故是骨氣所然,也是不認可“存天理,滅人欲”程朱理學的真情告白。
在徽州古城最有名氣的是立于明神宗萬歷十二年(1584年)的許國石坊,又名大學士坊。
石坊有八根粗達半米見方的青色石柱,俗稱“八腳牌樓”,此造型是全國唯一。它並無傳統牌坊般挺拔俊秀,而是形體笨重、空間局促,令人倍感壓抑。
走出歷史凝重的古城,不遠處是歙縣原縣委大院。
幾步之遙,穿越千年;蓦然回首,換了人間。
恍如電影鏡頭的快速切入,極速轉換時空,回到火紅年代。
眼前是熟悉的大禮堂。
三拱門上的五星紅光熠熠,前廳正面懸挂馬恩列斯毛畫像。
一個時代的印記銘刻在1950年代的蘇式磚木建築中。
歙縣徽州大講堂·原縣委大會堂
蓮花柱礎的朱漆木柱,一排排脫漆木椅,從屋頂垂到地面的厚重窗簾,前方中央是大舞台。
在這個大舞台上,電影《芳華》里的文工團員青春勃發,英姿飒爽,激情舞蹈。
若湯顯祖能夠穿越400年,是何感慨?豈不吟詩“並無癡絕處,尋夢到徽州”?
喚醒青澀記憶,再燃青春熱血,重演少年輕狂。
誰能回答:我們是否還有夢?
回到黃山腳下的屯溪老街。
商鋪鱗次栉比,遊人熙熙攘攘,空氣中彌漫着風味小吃的誘人香味。
黃山市屯溪老街
翌日告别徽州,懷揣友人一張舊照片,尋找屯溪老大橋,又名鎮海橋。
當地人說,近500年歷史的明代石拱老大橋被4個月前的汛期洪水沖垮!
“新安江水碧悠悠,兩岸人家散若舟,幾夜屯溪橋下夢,斷腸春色似揚州。”80多年前郁達夫在《屯溪夜泊記》中的詩句猶在耳畔。唯美詩篇以斷橋殘墩背書,令人斷腸。
昔日老橋今何在?孤零石墩立河中。莫言癡絕尚存夢,悟醒時分方覺空。
屯溪老大橋遺址
啟夢于40年前的芳華歲月,尋夢于鬓發花白的古稀之年。
循友人之足迹訪舊已不可能。多少古迹成遙遠的追憶,多少遺憾留在心頭!
唯此,遠方不單有詩,還有夢。
攝影于2004年7月
2018年4月
2020年11月
撰文、制作于2021年2-3月
撰文:蔡穗聲
審校:勞蓉蓉